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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一四 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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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家洛低著頭聽他擺皇帝架子教訓,也看不出臉上是什麽神色,只在他說完之時頓首稱“是”。乾隆總覺得他今日過分拘謹,思忖著嘆了口氣,道:“罷了。朕叫你來,是想再問你個確切想法:你若有意仕途,後日便隨駕回京,若是不想,朕也不再強求。——你父親一生清廉循良,現放著個紀昀在此,也是正人君子,你就認定身入朝堂不能遂你平生之志麽?”

聽他比出父親陳世倌,語氣又是殷殷懇切,幾乎像在求著自己入朝為官,陳家洛也忍不住心頭一顫,卻仍只垂目望著青磚地面,低聲道:“我是陳家不肖之子,更不敢比曉嵐大人高才,皇上厚愛,我……承當不起。”

“你——唉!”乾隆無奈地搖了搖頭,轉了話題道,“那你今後怎麽打算的?回海寧老家,還是……”

“皇上垂詢,不敢隱瞞。我想……先去回疆,再回家守孝。”

“回疆?你去回疆做什麽?”

陳家洛沈吟半晌,像是斟酌著詞句道:“和卓兄弟叛亂,聽聞皇上欲以武力征討回疆。但我學藝之時在天山南麓住過九年,深知很多部族都心向大清,不願分裂自立。我想回天池見過家師,然後聯絡武林同道,前往勸說各部首領,不要受和卓部煽動,平白將自己的族人送入戰火之中。”

乾隆聽他說得認真,突然想笑,想一想又覺得笑不出來,轉頭望著紀昀道:“如何?”紀昀也點頭道:“這是一片為國之念。秋山既然心懸魏闕,皇上又何必計較他身在江湖呢。”乾隆“嗯”了一聲,起身踱到陳家洛面前道:“你有這個想法是好的,但你現在不能去了。回疆大戰在即,非止和卓部族卷入,以你一人之力斷然無法挽回。朕也不必瞞你,日前伊犁副都統阿敏道往庫車招撫,連同隨行的一百多名軍士被殺得一個不留!朕與你初見那天,曉嵐來稟的就是這事。”

“庫車?那不是霍卓氏部族領地?”陳家洛一驚,“我兩個月前與霍部首領木卓倫會過一面,聽他意思也是願意歸附朝廷的,為什麽……”

“哦?你和霍部首領熟識?”

“是。”陳家洛點頭答應,想到這事關系重大,不等乾隆相詢,已將木卓倫族中聖經被兆惠派人所盜,自己相助奪經之事簡要說了,最後道:“回人信奉伊斯蘭教,對信仰極為虔誠,霍部若為此事與朝廷生了嫌隙,也在情理之中。但木卓倫確曾說過,若朝廷有意招撫,他不會獨逞意氣,罔顧族人安危。現下這事著實蹊蹺得緊,其間又有什麽變故,也未可知。”

乾隆冷冷哼了一聲:“兆惠久歷邊務的人了,竟也幹出這等冒撞事來!現放著一堆幹柴在那裏,防火星子還防不及,他手持著火把去點!——霍卓部與和卓兄弟本就有些親緣關系,又占據南疆要路,這時同仇敵愾,征剿起來倒是要加倍費手腳!”

“皇上!”

“嗯。嗯?”

“我——請皇上準我前往庫車,面見木卓倫,說霍卓部族來降!”

“秋、秋山……”紀昀在旁見乾隆微一皺眉,忙道,“這不是說書唱戲。朝廷大軍已陳於西疆,與叛軍對峙之間,你只身前往敵營,不說結果如何,這、這也太過兇險了!”

“是敵是友,目下還是未定之數。”陳家洛猛然擡頭,提高了聲音道,“若能說服霍部不與和卓兄弟結盟,回疆平叛便會順利許多,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毫無建樹。我又沒有身份,生死都不影響前線大局,這是有利無害的事。請皇上準我一試!”

“你的生死固然不會影響大局,對你自己卻是性命攸關之事,這叫做‘有利無害’?”乾隆輕聲一笑,“你這個動輒輕生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?——拋開這些,其餘說的也有道理。左右朕也管不了你,倒不如索性允了,你就去和霍部接觸一下也好,不能說降不要勉強,總以安全為上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抿起嘴唇來思索片刻,又道,“既然你主動請旨,不可能沒有身份,‘請君入甕’,你推也推不掉。就帶個……甘肅指揮使名義,先到哈密軍中,和主帥雅爾哈善通一下氣。——你不要皺眉頭,他和兆惠不同,倒是科甲出身,不同於尋常軍中廝殺漢。你要去說降,總得知會軍隊,他們才好用兵,是不是?你到那邊不受任何人約束,直接對朕負責,知道麽?”

陳家洛見他終於首肯,已不及顧慮其他,便即叩首謝恩。乾隆看了他一眼,笑吟吟地問道:“你方才說的那木卓倫的女兒,叫什麽翠羽黃衫的,人長得可標致麽?”陳家洛不防他突然問到這麽無關緊要的話題,躊躇半晌,竟不知如何開口,轉臉向紀昀望去。紀昀便呵呵笑起來,道:“臣也聽說那霍卓部中有位聖女,綽號叫什麽‘香香公主’的,兆惠他們一提起來就誇得天上少地下無,直似神仙下凡一般,想來是這翠羽黃衫的姐妹了。”陳家洛這才知道乾隆是風流性子不改,又惦記上了霍青桐姐妹。一時忍不住道:“我和翠羽黃衫相識不久,但與她和她的族人都是好朋友,並沒在意她相貌如何。聽她說有個妹子留在族中,我沒有見過。”

乾隆被他頂得一怔,隨即笑了起來:“我不過白問問,你倒比那起子禦史們還要道學!這是小事,不提了。你且先去,朕回京中候你佳音。”陳家洛便起身告退。

剛出了衙門,便見徐天宏等人還在外面,看到他出來,便現出如釋重負的神情。駱冰忙拉他上車,埋怨道:“你膽子也忒大的了!皇帝叫你你就去,就不怕他——”

“我們不是皇帝的對手。他要殺我,我不去也逃不脫。”陳家洛望著她和文泰來一笑,找了個舒服的坐姿,在馬車的徐徐前進中問道,“四哥的傷怎麽樣了?”

“我不礙事。”文泰來搖搖頭,盯著他道,“你跟乾隆的關系,他……他怎麽說?”

“四哥,這事回去再說。他倒又想叫我出仕為官呢,我頭一回這麽一直跪著跟他說話,這半日腿都麻了,哪禁得住天天如此!”

駱冰在旁已噴地笑了出來:“總舵主說的是!我們是花果山上的自由神,天不服地不管的,誰耐煩見人就下跪!”

四人一到駐地,眾人便都來看望文泰來,既是久別,又是歷經劫難,自有一番感慨,也不在話下。徐天宏看著陳家洛神色,便知他心中有事,以文泰來傷勢未愈,需要靜養,勸了眾人出房,一時間只留下駱冰,又是四人相對的情景。文泰來日前剛又中了箭傷,確是身子虛弱,但想到諸般大事未了,打起精神倚在床頭,剛要開口時,又看了駱冰一眼,道:“冰妹,你先出去吧。”駱冰也不猶疑,答應一聲便走。陳家洛卻道:“四嫂留下就是。四哥,你這次九死一生,四嫂為你日夜懸心,有什麽可瞞她的?”

文泰來見他發話,也不好反對,點了點頭,便先將當時向陳家洛轉述的於萬亭之言又簡要對駱徐二人說了一遍。駱冰瞪大了眼睛,萬沒想到文泰來被捕的背後竟是如此大的一個秘密,徐天宏雖已聽陳家洛說過,這時也不禁攢眉思忖,半晌屋內毫無動靜,只聽到四人的呼吸聲。

陳家洛猛地擡起眼來道:“四哥說的事,我從那天回來就一直琢磨,對七哥也說過,我不能盡信。這幾次見乾隆,看他的意思,也當此事是不經之談。義父設下此局,想必另有深意,乾隆也是為了這個要親審四哥,卻因我們屢次阻撓,終究沒能如願。所以這個什麽身世,我們不如暫且撂開手去,免得乾隆一直盯著我們不放。”

“你不相信?”徐天宏驚異地看著他,“依四哥所說,老舵主已查到乾隆生辰與你長姊相同,又說有雍正親筆書信為證——”

“皇族宗室出生就有內務府記檔,弘歷是聖祖康熙之孫,雍親王之子,這怎麽蒙蔽得過去?況雍正為人謹細,安肯留憑據於他人之手?”

“康熙朝的時候九王奪嫡,連民間都傳得沸沸揚揚,為了至尊之位,有什麽幹不出來的!”徐天宏冷笑道。陳家洛卻仍是搖頭,向三人掃視一眼,道:“雍正素有刻薄寡恩的名聲,江湖上多流傳他得位不正,我家這樁公案,也不過是其中之一。但細詳起來,無非是朝中政敵、或是民間有意反抗朝廷之士編造,各有目的罷了。單就其事而論,雍正又不像康熙,直至臨終之時儲位仍不分明,弘歷是雍正十一年就封了和碩寶親王,朝野盡知是太子不二人選。以雍正之智,就算為了固寵奪嫡不擇手段,哪有當真把皇位傳給這個假兒子的?再說奪嫡又何必換子?弘歷有兄弘時,弟弘晝——就是如今的和親王,雍正並不乏後嗣。況這三人康熙末年都尚未成年,哪能斷定誰成得大器,是康熙‘聖心默許’的‘好聖孫’?對當時的雍親王來說,換子可說毫無益處,一個弄不好還會被奪嫡勁敵廉親王揭破,從此再無翻身的餘地。這麽笨的事,雍正會做麽?”

“按你所說,乾隆也不信此事,那當時在六和塔上,他怎麽會和你相認?”

“呵呵!他是天子嘛!身為萬乘至尊,忽然落到我們掌握之中,他難道不想脫身之策。任我給個什麽臺階,他也都順著下來了。要不是他演得那麽像,答應得又爽快,我還疑心他有一二分置信了呢。”

文泰來一直在旁沈默,這時方呼了口氣,緩緩道:“不愧是老舵主j□j出來的繼任之人,心思這般靈透。我本來聽這計謀之時,還覺得天衣無縫,誰想被你揭得如此幹凈。”

“四哥!”駱冰叫道,“你、你早知道這事是……是……”陳家洛臉上陡然變色,站起身盯著文泰來,卻咬住了嘴唇不發一言。徐天宏看他眼裏盡是失望的神情,仔細想想也真怨不得他心寒,忙上前扶著他肩膀低聲道:“你別怪四哥,這計謀既然是老舵主定下的,他也得聽命。就是老舵主,也是為了我們反清大業……”話音未落,文泰來已掙紮著從床上下來,倒身拜了下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按:回疆大小和卓叛亂起於乾隆二十二年(1757),平於乾隆二十四年(1759)。原著不提大小和卓,只虛構了一個木卓倫部,主戰場也與和卓叛亂不甚相同,但因提到了著名的“黑水河之圍”,顯然用意仍在套用和卓叛亂這一歷史事件。原著杭州劇情發生於乾隆二十三年,按理說這時清軍已在回疆開戰,主將也不是定邊右副將軍兆惠,種種混亂無以覆加,遂盡量按史實訂正。

又:陳世倌逝世於乾隆二十三年春,以原著時間,恰在陳家洛入關之前半年,此事與乾隆陳家洛海寧觀潮事件相關,無法更動。為求回疆線時間準確,本文將陳世倌逝世時間提前一年,即二十二年春,不敬之處,還請見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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